练建安小小说《第八级台阶(三题)》首发于《大观》2023年第1期
第八级台阶
灰衣客喝了三大碗“酿对烧”,就趴在八仙桌上睡着了,鼾声大作。
一位白衣女子,皱皱眉头,继续拨拉铁算盘,清点流水账。单调的珠子撞击声和起伏的鼾声,互为应和。
夜深,秋风凉,残月如钩。客栈油灯昏黄,泛化出层层光晕。不时有三两飞蛾,飞穿竹窗帘,扑向灯罩,噗噗有声。
客栈大厅,摆放十张八仙桌。此桌以闽西大山上等杉木制作。店主爱干净,每晚客散,必以茶渣饼、稻秆浸水擦洗,以致于桌面发白,可见清晰的木纹。
放下水桶,老伙计摇醒了灰衣客。
“哎呦呦,俺这是在哪儿呀?”
灰衣客揉揉双眼,茫然打量四周。
“三大碗?俺家的酿对烧,谁也扛不住。”
“哦,俺这是在客栈。好酒!”
“枫林湾,云商客栈。”
“天光墟日?”
“逢四九。天光是九月初四。”
“俺该早起收货。”
一块银子抛出,灰衣客摇摇晃晃,摸向客房。
老伙计嘀咕:“来了三天啦,正事不做,就懂得喝酒。”
女子道:“老黑叔,闲嘴咬鸡笼呀。”
老伙计嘻嘻一笑。
白衣女子停止了拨动,算盘往上一举一收,平放柜台,合上了账本。
她是店主,善酿酒,精烹饪,经营有方,广交朋友,江湖人称“赛凤仙”。
一夜无话。
醒来,已是日上三竿。客栈外,早已是人声鼎沸,熙熙攘攘了。
透过二楼窗棂,可以看到汀江怀抱,臂弯,形成街道。一条跨江而过的木桥,似长虹卧波,上有瓦顶,风雨不侵。此为廊桥,又称屋桥、风雨桥,多见于浙闽赣粤南方诸省区。廊桥内,过道两侧又有靠椅,脚边,摆摊设点,为土特产交易场所。
灰衣客来回溜达,不到一个时辰,就采购回九担香菇。老黑见灰衣客出手阔绰,不免多瞧了几眼。
时近正午,灰衣客又带着一担香菇返回客栈。途径廊桥东端石阶,灰衣客的左脚一歪,摔倒在地。
菇农放下担子,扶起了主顾。
灰衣客龇牙咧嘴的,看看脚下,一块长方形青砂石板,鲁班尺长三尺三,宽一尺二,厚八寸。中间偏左有一道不规则凹槽。
灰衣人狠狠跺脚,大骂。
众人笑。中有一人说,摔倒几多人哪,有本事就换掉它。
灰衣客大喊一声好,说,不换石板,誓不为人!接着,又连跺三脚。
当日下午,灰衣客就备好了礼盒,来到了枫林湾里正大乡绅的深宅大院。
大乡绅瞟了一眼礼盒,满脸严肃:“来人就系来龙,带嘛介东西嘛。”
“不成敬意,万望笑纳。”
让座,请茶。
“讲呀,远方朋友。要俺做嘛介?”
“里正先生,是这样的,廊桥东侧第八级石板,有凹槽,上午,俺跌了一跤,就当众夸口,发誓要拆换了它。”
“这个嘛,得大伙合计合计。住哪?”
“云商客栈。”
“哦,赛凤仙哪儿。”
“是。”
“尊姓大名呀?”
灰衣客手摸耳垂:“小姓浮,贱名文贵。”
汀江流域行船,陈姓客人有此习俗。
大乡绅笑了:“院子简陋,却也不行船。陈先生不必客气。”
灰衣客说:“常在江上走,习惯了。”
“仙乡何处啊?”
“潮州凤凰山。”
“哦,好地方。做嘛介生意哪?”
“收点香菇笋干。小本买卖。”
“盐上米下。常来常往的。回去吧,等消息。”
“好嘞。”
灰衣客等了三天,里正那边一点消息也没有。这天晚上,他要来了一壶酒,一碟油炸花生米,捡靠窗位置坐下,自斟自酌,望着廊桥上朦朦胧胧的红灯笼发呆。
一团白云飘了过来。
赛凤仙把一碟五香豆腐干放在桌上。
“本店小菜,尝尝看。”
灰衣客说:“夸下海口,做不到。无脸见人哪!”
赛凤仙一笑:“心诚则灵。”
灰衣客掏出钱袋,高举头顶:“三两黄豆子,够不够?”
“够了。”赛凤仙顺手接过,筛酒,一饮而尽。
好消息很快就等到了。次日晨,灰衣客在邱记店铺喝牛肉兜汤,老黑过来说可以换石板了,同时,还告知了冯石匠的详细住址。
出枫林湾铺半路,灰衣客找到了冯石匠。
农家小院内,冯石匠正埋头打制一具石砻,叮叮当当声,不绝于耳。
放下锤凿,冯石匠抓起竹筒喝水。
灰衣客说:“俺来找冯大师傅。”
冯石匠问:“摔了一跤,就要换石板?”
“要换。”
“干嘛?”
“当众夸口,要算数。”
“很贵的。”
“不怕贵。”
“十两银子。”
“给您。这是二十两。”
“哈哈哈,银子,不能收。俺帮你。”
“大师傅,您,您这是?”
“早年,俺有一个师兄,一碗饭分两人吃,俺忘不了。他姓陈。”
“您是禄生叔吗?”
“当年工期紧,少一块好石料。三十多年啦,成了俺一门师徒的心病。”
“禄生叔。”
“石匠,自家不方便去换。”
“俺爹说……”
“莫多讲。叔晓得你,快走,莫停,千祈莫回头。”
“禄生叔。”
“快走。”
“不换好石板,俺不走。”
冯石匠带灰衣客来到草寮,掀开稻草,一块形制合适的青砂石板横卧泥地,布满灰土。
唤来两个青壮徒弟,套上马车。
石板运到了廊桥东侧,四人手脚迅捷,片刻,廊桥东侧第八级台阶,严丝合缝,修旧如旧。
旧石板咋办?
带回去吧。灰衣客立定,弯腰,发力起身,稳稳当当,旧石板托在双臂上。
“二寨主,别来无恙啊?”
灰衣客一怔,不知所措。
“三日为期,麻寨主约定远走高飞。你留在这里干什么?”
邱铺头笑眯眯的。背后是一群汀州府精干捕快,分散围拢过来。
旧蓬船
杭川“醉太白”临江酒楼靠西窗的位置,木椅上,独坐着一位斯文人。他一手持酒杯,一手以竹筷夹起一片“猪胆干”,细细品尝。
“猪胆干,全酿酒,绝配。”
临川楼外,是杭川墟场。葳蕤的大榕树下,有一个的矮挫黑汉叫卖地瓜。
地瓜是汀江流域寻常之物,田头地脚,随种随活,优质高产,值不了几个钱。
说起这个地瓜啊,又叫番薯、甘薯、红薯。明朝万历年间,福建先贤陈振龙,冒死从南洋吕宋(菲律宾)带了回来。几百年来,不知救活了多少人哪。吾辈吃地瓜,切莫忘本。旅居福州,市区有乌石山,建“先薯亭”。山下经过,余常肃然起敬。
闲话休提,言归正传。斯文人看到,矮挫黑汉的摊点,一直无人问津。他愁容满面,欲哭无泪的样子。
一个瘦小的妇女,提溜着一串中药包,在黑汉的摊点前停下,比比划划,抹眼泪。
黑汉匆忙收拾,挑起两箩筐地瓜,走向江边。
江边,有一只旧蓬船。
斯文人仰头喝下了一杯酒,招呼店家结账埋单。
申时,落日熔金,汀江砻钩湾一片宁静。
传闻悍匪麻七横行江面,水路不太平。十三商船遂结伴下行。
忽听呜呜号角传响。一条铁索跃出江面,两岸冲出百十个蒙面强人,明火执仗,强弓劲弩指向江心。
悍匪将商船洗劫一空,凿沉江底。麻七此番可谓大发善心,剥光船家数十人外衣,塞上破布,捆绑在几棵大枫树上。
不知何故,矮挫黑汉的旧蓬船安然无恙。蒙面强人在船外咋咋呼呼,却对他们好似熟视无睹,懒得搭理。
黑汉夫妇救下了众人。
荒山野岭,一干人又冷又饿,赊账将黑汉的地瓜全部买下,生火,烤吃。
一个大胖子,汀州“萧家香”山货行的老板,这次折失了五船红菇,血本大亏。他一边啃吃热乎乎的烤地瓜,一边问黑汉:“后生哥,尊姓大名哪?”
“免贵姓蓝,小名荣昌。”
“哦,俺说荣昌老弟,哪里人呀?”
“莲塘背。”
“好。这一担番薯,都算俺老箫的。明日送钱,十两银子够不够?”
“多了,太多了。五百文足矣。”
“就算十两。后生哥啊,渴时一滴如甘露嘛。晓不晓得?”
箫老板果然派人送来了十两纹银。荣昌夫妇喜极而泣,他们正需要这些银两医治患病的老娘。
千里汀江之上,悍匪麻七神出鬼没,不时打劫过往船只。汀州、嘉应州、潮州三府捕快,数次联袂“围剿”、“驻剿”、“兜剿”,均一无所获。
汀州府邱捕头几经追踪,发现了一个奇特现象:蓝荣昌旧蓬船有意无意间三次尾随船队行驶。船队血本无回,旧船毫发无损。
其中必有蹊跷!快班有人主张拘捕蓝荣昌,邱捕头以为查无实据,不可造次。
商路不通,海货山货价格大涨。
“箫家香”山货行接到广州洋行八百担红菇的大订单。箫老板喜忧参半,斟酌再三,派老管家亲往莲塘背,重金聘请旧蓬船前面开道。
接过百两银票,荣昌双手颤抖,疑惑道:“空船到潮州,就算成啦?”
老管家笑道:“箫老板一言既出,驷马难追。”
荣昌还在迷糊:“做嘛介呀?钱这么好赚?”
老管家亲切地拍着荣昌的肩膀,微笑说:“就是借你的好运气嘛。千祈莫外传。事成之后,另有重赏。”
次日晨,杭川城水西渡口,三十余条商船满载货物,在一条旧蓬船的引领下,顺风顺水,鱼贯南行。
七峰山上,邱捕头和他的精干捕快,隐藏在一座古寺庙内。
邱捕头说:“铁伞兄,果真一路顺畅,有无蹊跷?”
丁铁伞说:“必有蹊跷。”
“又请来老友,实在是万不得已。”
“你付钱,俺撑船。愿打愿挨。”
“三州快班,营汛,乡团丁壮,八百来号人马。够排场的啦。”
“麻七啊,麻七,你到底是咋样的人呢?”
杭川城外,紫金山。山腰有亭翼然。亭间,斯文人和老道士两人纹枰对弈。
“张道兄,接飞鸽传书,有大鱼撞网。”
“哦,哦,贫道不懂得大鱼啊小鱼的。”
“啊,在下忘了,张道兄是方外之人。”
“贫道问棋,不问世事。”
“莲塘背,有一个黑汉叫蓝荣昌的,愁容苦相,让人揪心,像极了俺失散多年的兄弟。”
“缘分哪,缘分。”
斯文人右手食指中指夹起一粒白色云子,举棋不定。
梅姨
杭川县衙坐北朝南,大堂、二堂、三堂之后,有后花园与四合院,此处便是知县家眷饮食起居之处了。
鸡啼三遍的时候,四合院西厢房亮起了橘红色的灯光。油灯下,一位年近四旬的妇人整顿衣裳,梳妆打扮,盘起了乌黑发髻。推门,挎竹篮,穿过花木扶苏的院落,打开一扇类似于宫中闱闼的侧门,闪入了巷道。
巷道以青石板铺就,初秋清晨,湿漉漉的。
迎面走来早起挑水的小姑娘,妇人侧身避让。小姑娘甜甜地叫道:“梅姨,买菜呀。”
这个叫梅姨的妇女,夸赞小姑娘越来越水灵啦。
梅姨叠脚来到了东门临江菜市场,买了一把青菜、二块水豆腐、三根白萝卜,花费十九文制钱。
“小母鸡,双髻头的。买吗?梅姨。”说话的,是一个熟人,湖洋寨的五妹姑。平日里,贩卖鸡鸭。
“五妹姑,前日才买嘞。信了肚,卖了屋。”
“正正做家噢。”
“毋省毋有。老爷就那么一点俸禄,养一大家子哩。”
五妹姑撇了撇嘴,扭头看到另一边去了。
梅姨离开闹哄哄的菜市场,来到了汀江边。
汀江九曲,抱城而去。东门江岸,防洪石阶一字排开,数百个妇女三两成群,一概背向江面,木锤起落,洗涤衣裳。
背向江面的规定动作,大有玄机。说白了,是男女有别,防歹徒。客家学者多有论述。在此不赘言。
梅姨向上游走去。江水清澈见底,游鱼往来。洗干净青菜萝卜,梅姨起身回转。
一个小沙弥来江边淘米,见梅姨,抿嘴一笑。
“妙玉,好久不见。”
“梅姨,得闲来喝茶呀。师太昨晡还叨念呢。”
“嗯哪,问善心师太好。”
东山霞光映照。时候不早了。梅姨加紧步子,回到县衙后院,生火做饭菜。当知县唐大人起床洗漱时,梅姨已经把炒青菜、煎豆腐、水煮萝卜丝和白米饭,摆上了八仙桌。
“梅姨,梅姨抱抱。”一个粉嘟嘟的小女孩,挣脱表情麻木的黄脸贵妇模样者,张开双臂,扑向梅姨。
“哎,小乖乖。”梅姨亲热地抱起小女孩,“啵”地亲了一口。
唐知县看在眼中,轻轻地摇了摇头。
三天后,梅姨向唐知县告假,说要去白云庵还愿。
白云庵在七峰山。
梅姨备好香纸蜡烛,脚步轻捷,独自上山。
入庵门,不见善心师太与妙玉,刚想退出,庵门砰然关闭。
抬头,前面是一位玄衣黑帽腰挎绣春刀的捕快,手持鸽笼晃动。他是邱捕头。
一对白鸽,在竹笼内扑腾。
“山泉甘冽,缘何到江边淘米?”
“请教梅姨,这可是传书飞鸽?”
“唐大人与你亲如一家,莫非斗米成仇?”
邱捕头三问,梅姨一言不发。
“大鱼三十,明日过滩。就这八个字,烦请飞传麻七。昨日过往,咱们一笔勾销。”
梅姨紧闭双眼,肩膀轻微颤动。
“许多事,全在一念之间。好好想想。”
邱捕头放下鸽笼,悄然离去。
《第八级台阶》(三题)发表于《大观》2023年第1期
《第八级台阶·旧蓬船》入选《小小说月报》2023年第4期
《第八级台阶》之《第八级台阶》《旧蓬船》入选《小小说选刊》2023年第4期
参考阅读:
练建安,闽西客家人,中国作家协会会员,福建省传记文学学会创会副会长,福建省作家协会主席团委员,《台港文学选刊》(福建省一级期刊)主编。出版有《八闽开国将军》《千里汀江》《鸿雁客栈》等作品集,多篇小小说作品连续多年入选全国31个省区市重点中学高考模拟试卷,曾获中国新闻奖副刊编辑奖、中国人口文化奖、华东地区优秀期刊编辑奖、福建省优秀文学作品奖、福建省图书奖、福建省重大文艺创作项目库最佳影视剧本奖等奖项。2024年3月,获第十届小小说金麻雀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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