练建安小小说《红叶》首发于《短篇小说》2012年第12期
我永远无法知道三百年前的江湖艺人红叶当时是怎么样的心情。那一刻,我站在河头城的后山上,遥想当年。多年以后,这个叫峰市的河头城已经沉没在汀江水底。我站立的地方只剩下残垣断壁,茅草疯长。我看到山下蜿蜒的汀江静静流淌,早已经没有了“上河三千,下河八百”的繁华景象。我明白,繁华总会过去的,繁华的顶点就是衰败,物极必反,月盈而亏。
红叶是江湖艺人,绳伎,名动诸边。当地百姓说:“个只做把戏的特有名。”客家乡亲们就是这样,把如此高空杂剧艺术轻飘飘地说成了“做把戏的”,就好像他们把影帝影后说成是“戏客子”一样,很不严肃。确切地说,是消解了艺术的严肃性。他们动不动就说“江广福”,其实,准确的说法是“闽粤赣”,当然,如果我的祖籍地在广东,我要写成“粤闽赣”。不可否认的是,“江广福”诸边是一个完整的历史人文地理单元,是一个整体。
红叶,使人联想起秋天,十月金秋。这个时节,满山红叶似火,田野金黄,客家山区如同林风眠大师的风景画。那时,红叶是最美丽的时候。
那天清晨,河头城码头人头攒拥,美丽的红叶已经在一根绳索上手持纸花伞婷婷袅袅地来回走了三趟,那媚眼,那身段,那惊险技艺,那万种风情,谁都会为之陶醉,可谁也写不出来,何况是三百年后的笔者?赏钱如雨点落下,红叶看似漫不经心,实则明察秋毫,如同台上长篇大论作报告的领导之于台下昏昏欲睡者。
但是,红叶必须走下去,因为她看到了一叶轻舟顺汀江飘然而下,船头,站立着一位白衣飘飘的书生,如果用贴切词来形容,您猜对了,只能是“玉树临风”四个字,一如二十年前的区区在下。
红叶打足精神表演,一系列的高难动作博得了阵阵喝彩。就在红叶要表演拿手好戏“飞凤在天”时,随着炸雷似的一个“赏”字,三枚铜钱联袂飞来,飒飒飒切断了绳索,红叶在半空中坠落。
众人定睛一看,立即四散开去。
来者何人?是俺朋友的祖上,谱牒上详细记载了其“出生贫寒”“艰苦创业”“发了大财”“回报社会”的形状,谱牒说,“四乡八邻,皆称某某公为大善人焉,人或忘其姓名。”其实,当时的老百姓当面称他是“张大善人”,背后却叫他“霸坑鸟”。“霸坑鸟”自然是禽中猛者,一鸟在坑,群鸟无声。
那时,张大善人说话了:“三脚猫功夫,也不看看地方?!”
红叶泪花闪烁。
“所有行头,一概充公!”张大善人扔下了第二句话,转脚就走。
一群壮汉蜂拥而上。
“且慢!”一声断喝。
来人正是那位白衣飘飘“玉树临风”的读书人,气定神闲,也就是脸不改色、心不乱跳地站在张大善人的面前。
顺便说一句,过去我们写革命同志在巨大威胁面前,那是“脸不改色心不跳”。我认为是不正确的,心肯定在跳,是心不乱跳。
张大善人纳闷了,敢在太岁头上动土,现代话就是胆敢妨碍我执行公务,好大的胆子,来头不小啊?于是,张大善人问道:“这位仁兄,有何贵干?”现代话就是:“这位领导同志,有什么指示?”
“玉树临风”看着张大善人,微笑。武侠中人的风度,是离不开“微笑”的。不信,您随便翻看金梁古温新派武侠小说诸大师的集子,平均不出三页,就会有一个“笑”字,准确地说,是“微笑”。
那天,我去听一位领导作报告,主席台就座的其他领导,在长达三小时五十九分的时间里,一直似笑非笑。这份定力,这份涵养,我知道,他们都是一顶一的武林高手,九段以上的大师。
“玉树临风”的身旁,是一位精干的老仆,他递上了一张“名剌”。名剌就是名片,木头做的,古代就有。
张大善人接过一看,严肃的脸上以闪电般的速度堆上了笑容。他身边的一群好汉也立即笑容满面。
这种情形,通常是见到了大人物。现代是有照相术的,和大人物在一起的照片,大家都是笑容可掬的。我们可以从笑容可掬的程度,读出大人物的级别。这个笑容,是真诚的,自发的,不约而同的,自自然然的,南北共通的。
张大善人笑着说:“啊呀,您就是咱们客家大才子文风先生啊?令兄陈大人可好?您一定要为咱们这小地方留下墨宝哟,这真是巧喽,太巧喽。”
有一个词叫“语带春风”的,就是这个意思了。革命战争年代,我地下党同志在白色恐怖下见面了,热情地握着对方的手,有些哽咽地说“同——志!”热泪盈眶啊。张大善人差不多也就是这样了,特别激动。
“玉树临风”谈谈一笑(您看,又笑了):“家兄是有点忙,兵部就是事多。”
张大善人连连点头:“尚书大人为国操劳,日理万机,日理万机!”
“玉树临风”说:“张大善人没有看塘报吗?西北又有战事了!”塘报,就是报纸了,比如我家乡上世纪六十年代的《武平日报》。
张大善人说:“公子,您这是前往西北?”
“玉树临风”笑而不答。
老仆人说:“上京赶考。”
张大善人早听说这汀江仁义门的陈家三公子文才了得,是前科乡试解元。乡试是明清时逢子午卯酉年的全省秀才“统考”,考试通常在八月举行,因此又叫“秋闱”。乡试第一名称即为解元。
时下,全省高考第一名,各级塘报说是“全省高考状元”,这是错误的,应该说是“解元”。三年前,我家乡武平县一年内出了两个全省“高考状元”。“方状元”他爸老方是我的好朋友邓韶征作家的好朋友。一次喝酒,我的表弟请县领导和老方喝酒,大家一齐祝贺老方家出了状元,为家乡争了光。我也热烈祝贺了,我没有说这个“状元”其实应该称“解元”。大家高兴,家乡脸上有光,不能说。
我在写状元历史现实的时候,张大善人已经构思好了一首诗,他说:“陈公子,此番进京赶考,必定吉星高照,令乡梓山川增色。在下不才,口占一绝——”
“玉树临风”听到“一绝”,眉头动了一下。
张大善人没有觉察到“玉树临风”神情的变化,高声吟诵道:“日头一出暖洋洋,陈家公子上京城;京城有个金銮殿,陈家状元系头名。”
这打油诗,不咋的,按客家话基本是押韵的,寓意好,是好兆头。“玉树临风”这次真的笑了,高兴地拍了一下张大善人的肩头,说:“张兄,好诗!好诗!”
拍肩头,是领导是大人物亲切关怀的一种具体的表示。那年,我的年轻的老领导吴部长亲切地拍了我的肩头,说:“小练,好好干!”语重心长,令我感念至今。
张大善人高兴极了,得意地扫视四周,目光所及,众人振臂高呼:“好诗!张大善人,好诗!好诗!”
喊声经久不息后,终于停歇了。
“玉树临风”说:“张大善人,你看这位女子?”
张大善人朗声说:“听凭陈公子发落。”
红叶深深鞠躬,好像是叫什么“万福”,她说:“多谢公子相救,可否允许小女子随船同往汀州?”
“既然同路,有何不可?”说着,“玉树临风”又拍了拍张大善人的肩头,说:“大善人,谢了,小弟就此告辞,后会有期。”
多年以后,陈公子由翰林院编修出任汀州知府,和张大善人真是结下了不解之缘。这是后话,且按下不提。
在张大善人率领众人“高中状元”“荣归故里”的阵阵高呼声中,“玉树临风”一行走向码头,解缆行船了。
“玉树临风”此番“上京赶考”,是为会试。乡试次年,即丑、辰、未、戌年春季,由礼部主持各省举人及国子监监生在京城举行全国考试,又称“礼闱”、“春闱”。中式者为贡士,第一名称会元。贡士再经殿试,头名者即为状元。
“玉树临风”上得船来,取出一本书,名著,《梁野散记》,在船头正襟危坐阅读,《梁野散记》,虽不能说字字珠玑,却是真性情,真文章,作者即三百年后的练某人对家乡的热爱令人动容。江涛声声,唉乃声声,两岸枫叶似火,芦花飞落。《梁野散记》正可解旅途寂寞。
“玉树临风”正读得津津有味,忽然闻得阵阵酒香。正要起身,老仆抱出一坛好酒,说是正宗的客家米酒“状元红”,也不知道是谁送上船来的。“玉树临风”又笑了,他说:“这个张大善人并非浪得虚名,是个有心人呐。”说着,又埋头看书了。老仆说:“三大坛子哪。” “玉树临风”挥了挥手,老仆退下了。
这张大善人还是有名堂的,八面玲珑。时下,领导下乡返程,早有基层同志将名优土特产提前送往领导专车后车箱。此前,领导同志是绝对不知道的,知道了是坚决不收的,是要提出严厉批评的。此后,是一声长叹:“这些基层同志啊。”此举,张大善人可算是前辈了。
古志记载,从汀江河头城上行至上杭回龙滩百十公里水路,有险滩百十处,两岸悬崖峭壁,中流急湍。
船行江中,逆水而上,经虎跳滩、折滩、小池滩、马寨滩、穿针滩、大池滩、小沽滩、南蛇滩、新丰滩、长丰滩、大沽滩、砻钩滩,进入上杭城西,惊险曲折,非止一日。
在上杭县城歇息一日,又开船前行,过三潭滩、锅峰滩、小磴滩、大磴滩、七里滩、目忌滩、栖禾滩、白石滩、濯滩、乌鹆颈滩、龙滩,就到了回龙滩。
回龙滩至汀州,江面开阔,波平如镜,坦途在前。
船泊回龙滩的一处浅水边。此时,月上中天,江面水光接天,远村隐隐,时闻犬吠。
“玉树临风”问红叶:“能饮否?”
红叶点点头。
于是,他们对饮“状元红”,喝到月落西山,喝到三更鸡啼。他们都醉了,歪斜躺在船头。江上秋风寒冷,“玉树临风”醉眼朦胧,将随身鹤氅披在了红叶身上,旋即呼呼睡去。
日出,“玉树临风”醒了,红叶无影无踪。“玉树临风”的那件鹤氅齐齐整整地叠放在船头,领口有什么物件特别晃眼。
您猜对了吗?是一片鲜艳欲滴的红叶。
原载《短篇小说》2012年第12期
《小小说选刊》2013年第4期选载
参考阅读:
练建安,闽西客家人,中国作家协会会员,福建省传记文学学会创会副会长,福建省作家协会主席团委员,《台港文学选刊》(福建省一级期刊)主编。出版有《八闽开国将军》《千里汀江》《鸿雁客栈》等作品集,多篇小小说作品连续多年入选全国31个省区市重点中学高考模拟试卷,曾获中国新闻奖副刊编辑奖、中国人口文化奖、华东地区优秀期刊编辑奖、福建省优秀文学作品奖、福建省图书奖、福建省重大文艺创作项目库最佳影视剧本奖等奖项。2024年3月,获第十届小小说金麻雀奖。
(作者授权发布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