练建安小小说《风煞》首发于《山花》2015年第9期(下半月)
“嗒,嗒嗒,大先生,大先生……”一身粗布新装的六旬老汉,提着两只双髻大雄鸡,侍立在大先生的家门口,轻叩铁门环,颤声叫唤。深秋的日头透过后龙山繁密的林梢,散落在他厚实而略弓的肩背上。一只老黑狗围绕他蹦跳,摇晃尾巴。
他是本乡溪背古屋寨人,名叫禄堂,是个老挑担的。青壮时,带着百十条担杆,来往于汀江流域的武南和松源一带,挑米挑盐。他今天来这里,是恭请大先生看风水。麦尾子快迎娶哺娘了,亲家公说,门楼相克,要改。
大先生是看风水的堪舆师,本事大,脾气也大。一般的人还请不动他。这不,禄堂的堂表叔是大先生的堂表弟,沾亲带故。他堂表弟诞着脸搭话引荐,禄堂才有机缘挨近大先生的门槛。即便如此,也还须正心诚意,禄堂这是跑第三趟了。
“大梦谁先觉,平生我自知。草堂春睡足,窗外日迟迟。”庭院内,传出回肠荡气、抑扬顿挫的吟哦声。禄堂心头狂喜,大先生,大先生云游回家了。他跺了跺麻木的双脚,深呼吸,再次轻叩铁门环:“大先生……大先生……”
“谁呀,谁呀?像个小猫叫,没吃饱饭哪!”大门豁然洞开。禄堂眼前出现了一位八卦道袍飘飘、长发披肩、手摇鹅毛扇子的高人。他就是大先生了。
“大先生,俺叫禄堂……”
“禄嘛介堂哪,小猫叫啊?没吃饱饭啊?要不是贫道眼观六路,耳听八方,哼哼。”
老黑狗紧盯大先生,狺狺数声。
禄堂适时地捧上了大雄鸡,笑容可掬。大先生也不客气,掂了掂斤两,高兴了,念白道:“呔,此鸡不是非凡鸡,啊呀,乃是王母娘娘金銮殿前的报晓鸡。”扭头问:“是不是啊,禄堂兄弟?”禄堂点头哈腰,连连称是。他唯恐大先生突然又改变了主意。
大先生来到了溪背古屋寨禄堂家门口,手持罗盘四处踏看,点点头,又摇摇头,惜言如金,一整天,只说了两个字,一个是“破”,又一个是“煞”。
三日过后,仍无结果。
禄堂一家子惶惶然,顿顿剟鸡杀鸭,好酒好菜款待,唯恐有半点怠慢。
每到用膳,大先生一扫严肃神情,和颜悦色了。其实,他心里颇为窝火,远近四乡八邻,谁个不知晓俺大先生嗜好鸡胗下酒?这三日九顿饭,禄堂家的餐桌上,硬是不见半块鸡胗毫毛嘛。心不诚,意不坚嘛,如吾杨公弟子何?是可忍,孰不可忍也。
第四日,大先生观砂察水、寻龙捉脉,折腾了好一阵子。大先生走到一处,猛地跳将起来,兀自鼓掌道:“咦!好!好!乾三连,坤六断;震仰盂,艮覆碗。子山未申是贪狼,乾壬亥子潮来家大旺。”
大先生终于敲定了门楼朝向。
客家民居建筑,向来重视门楼,俗谚云:“千两门楼四两厅”。在客家人看来,门楼将极大地左右主家的运势兴衰。
此门楼子山午向,与远处峡谷遥遥相对,巢煞直冲。此等玄机,禄堂家一无所知。
吃饱喝足了,大先生提起装满大把银子的褡裢,摇动鹅毛扇子,又要云游他方了。此时,禄堂的老妻慌忙钻出厨房,捧上了一坛香气扑鼻的腌鸡胗。大先生见状,有些隐隐的愧疚,但事已至此,不便改口了,暗自盘算好日后修正之策。他摆手苦笑:“胃寒,俺多年不用此物了。”
次日,禄堂鸠工改建门楼。老黑狗一反常态,疯狂驱赶工匠;禄堂喝止老黑狗,又被咬紧衫尾,拼命往外拖。有亲朋说,此瞎眼狗冲撞喜气,可杀必杀。禄堂终是不忍心,将其紧锁杂物间内,日日供食。
门楼落成。也不知是何时,老黑狗不见了。
一天后,人们发现老黑狗蹲伏在门楼顶上,遥对峡谷,恰似镇物,制煞辟邪。才一天哪,老黑狗变得瘦骨嶙峋,气若游丝。它瞥见禄堂那熟悉的身影,双眼流出了两行清泪。
多年前的一个冬日黄昏,禄堂在汀江七里滩挑担路过,捡回了一只伤痕累累的小黑狗。
原载《山花》2015年第9期(下半月)
参考阅读:
练建安,闽西客家人,中国作家协会会员,福建省传记文学学会创会副会长,福建省作家协会主席团委员,《台港文学选刊》(福建省一级期刊)主编。出版有《八闽开国将军》《千里汀江》《鸿雁客栈》等作品集,多篇小小说作品连续多年入选全国31个省区市重点中学高考模拟试卷,曾获中国新闻奖副刊编辑奖、中国人口文化奖、华东地区优秀期刊编辑奖、福建省优秀文学作品奖、福建省图书奖、福建省重大文艺创作项目库最佳影视剧本奖等奖项。2024年3月,获第十届小小说金麻雀奖。
(作者授权发布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