练建安小小说《尖刀》首发于《长城》 2015年第4期(总242期)
闽粤边汀江流域多山,重冈复岭。武邑南岩前古镇东去,有三四十里石砌路,转到象洞乡。象洞乡出产“红米”,醸好酒,清冽,香醇,滴酒挂碗。此地,古邑志记载为“群象丛萃其中”。
山脚下,有亭翼然。亭系茶亭,供来往行路人歇足打尖,遮风挡雨。
时为薄暮,落日为远近田野、村落涂上了金黄的余晖。
增昌步入茶亭,舀起角落茶桶里的凉茶,痛快地喝了起来。客家人延续中原古风,长年有人担茶施舍。在客家人看来,修桥砌路施茶水,都是修好心田的善行。
“来两块油炸糕哦,细阿哥仔。”说话的是一位老人,耀贵叔,山边梁屋村的老住户,多年在这个风和亭摆摊卖零食。
增昌认得他,说:“多谢哩。耀贵叔,俺自家带了米粄。”米粄,一种客家米糕,爽口,耐饱。耀贵叔说:“刚刚熄火出锅,香喷喷的。就剩三块了,半价,算你五个铜板。”增昌含糊应答,双脚却好像生了根,并没有走过来交关。耀贵叔说:“要俺说你这个后生啊,会赚钱,也要懂花销。老古句都讲,吃在肚中,着在威风。吃下了,又暖又饱,山齿铁挝也挖不出来。”增昌想了想,买下了。耀贵叔收拾好挑子,说:“老侄哥,莫要逞强,枫树崟闹土匪了,明日过岭。”增昌说:“俺一个穷光蛋,长毛贼牯见了都怕。”
天色暗了下来。六月十六,山间清凉。增昌想着这次赴墟卖香菇得了个好价钱,心里高兴,加快了脚步。
岩前墟逢三六九,是老虎墟,人多货多,交易时间长,生意好做。同来的一伙香菇客在兴隆客栈住了下来,增昌独要连夜赶回家。他将一大把银钱藏入筒状的灰黑小布袋,形似短棍,托在手掌心,翻转,塞入衣袖,紧贴手肘。外人一点也看不出来。
“月光华华,挑水煎茶。”闽西夏夜的月亮,朗照着,山林间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白雾。
“呔!”随着一声暗哑断喝,树林里,跳出了三个拿刀的蒙面人。增昌立定,垂手,甩动,灰黑小布袋滑入了路坎荆棘丛。蒙面人也不打话,围定搜身,连破草鞋也不放过。他们只在增昌的裤腰带上捏出了几块铜板,连连冷哼,很生气。其中一个,用刀背狠狠地斫了增昌一下,哑着嗓子道:“滚!”增昌顾不得背脊剧痛,连滚带爬几步,飞快逃跑。转过山坳时,他回头看,蒙面人不见了。
增昌惊魂未定,拔腿狂奔,转眼就到了枫树亭。借着残破瓦屋渗漏的月光,增昌在亭角找到了茶桶。他提起竹筒喝水,恐惧和劳累,使他感到口渴难忍。
“嘿嘿,嘿嘿嘿。”
增昌听到了不阴不阳的怪笑,很瘆人。他抬起头来,惊讶地发现那些蒙面人又围定了他。增昌哀求道:“好汉老哥,俺真的没有钱哪,放了俺吧。”一个蒙面人呵呵笑了,扬起手中的灰黑小布袋:“哼,没钱?这是什么?”增昌很痛苦,无言以对。这个蒙面人说:“你认得俺们。”增昌急了:“不认得,不认得。俺发誓不认得!”蒙面人说:“你认得这把刀。”增昌默然。还说什么呢?说什么都没有用了。
前年秋,家族联宗祭祖,闽粤赣三省兄弟梓叔都来到了大宗祠。要杀牛,请来外村师傅下手。这把长刃尖刀,一刀就结果了一头大水牛牯。大水牛牯跪在血泊里,呜咽流泪。增昌眼眶发热,扭过头去。外村师傅注意到了他,极轻蔑。增昌永世不忘。
蒙面人说:“你认得这把刀,认得俺们。留不得你!”
话音未落,三把长刃尖刀同时捅向增昌。
月色暗了。
当月色重新明亮的时候,地上已经躺倒了三个人,全是那些蒙面人。一把长刃尖刀,握在了增昌的手中,鲜血淋漓滴落。
增昌又流泪了,他懊悔出手太重了。功夫不到家,收不住哪。他抹净眼角,哽咽着,弯腰拣拾起他的灰黑小布袋。他没有往家里去,往回走。他要尽快赶回岩前古镇的兴隆客栈,明日和同来的香菇客商一起返乡。他杀了三个蒙面为匪的乡邻,却不能让任何人知晓。否则,很可能引发族群之间无穷无尽的血亲复仇。
原来,增昌是老关刀的开山门弟子,出了师。不过,他就是汀江流域的一介平常山民,谁也不知道他是江湖高人。
原载《长城》 2015年第4期(总242期)
参考阅读:
练建安,闽西客家人,中国作家协会会员,福建省传记文学学会创会副会长,福建省作家协会主席团委员,《台港文学选刊》(福建省一级期刊)主编。出版有《八闽开国将军》《千里汀江》《鸿雁客栈》等作品集,多篇小小说作品连续多年入选全国31个省区市重点中学高考模拟试卷,曾获中国新闻奖副刊编辑奖、中国人口文化奖、华东地区优秀期刊编辑奖、福建省优秀文学作品奖、福建省图书奖、福建省重大文艺创作项目库最佳影视剧本奖等奖项。2024年3月,获第十届小小说金麻雀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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