明王世懋撰《闽部疏》约成于明万历十三年(1585)有明宝颜堂订正刊本
地理杂志。明王世懋撰。一卷。世懋字敬美,号损斋道人。性喜宦游,多历海内名山大川。此书为其明万历十二年(1584)为闽都学时,历时七月游闽省八郡所作。约成于十三年(1585)。九千余字。前有王穉登和自序二。首记福州形势,次方山布政司、鼓楼、南台江、灵济宫、石竹山、省府北诸景,闽中名产荔枝、龙眼、佛手柑、橄揽、黄弹、金扣子、羊桃、美人蕉、海错(西施舌第一,蛎房次元)及其分布;闽俗、兴化古莆中景物(以九里湖为优)、枫亭、闽地畜盅、洛阳桥、泉州城、漳州人物、气候、海味、分水关奇景。建宁行都司、朱元晦祠,以及闽中诸邑分布,各地特产等共八十余条,对福建八郡的山河形势、名胜古迹、特产、都邑均有较详记载。文简事赅,叙事井然。有《纪录汇编》本、《宝颜堂秘籍》本。
(本站收藏电子版本)
参考阅读:
王世懋《闽部疏》序
今天下内外官,得行部遍者,直指、督学两使者而已。世懋束发宦游,多历海内名山大川,而恒以未识闽越,啖生荔枝为恨。岁甲申,诏起为闽督学使者。以是岁十二月入部,过武夷山,雨中酹先大夫祠而去,弗及游。以明年之正月,从福州出校汀州始,迄七月而毕八郡。既已低首,日夕校士,而居恒慎俭,不好市闽物,不罗致珍羞,饾饤然,颇有扬子云之僻。时时簪笔,从舆人问及轺车所经见,辄记赫 〈虎〉上,久之成裹。其言散蔓复杂,都无铨次,窃比于葛稚川、盛弘之之义例云尔。倦游且归,乡人父老从我征闽事者,懒于口授,手一编示之,庶几人得卧游。后有宦游兹土者,当知予言之非侈。
万历乙酉冬十一月,损斋道人王世懋书于莆之念白斋
天下堪舆易辨者,莫如福州府。登行省三重楼,北视,诸山罗抱,龙从西北稍衍处,过行省小山坐其中。乌石、九仙二山,东西峙作双阙。其外托则东山,高大蔽亏日月,大海在其外。是谓鼓山,朱元晦所书天风海涛处也。西山迄逦稍卑,状若展旗,曰旗山,以配鼓。其前则印山,若屏为南案,似人巧凑泊而成者,然犹未睹水所经宿已。登乌石山望,则大小二水历历在目,大江从西南蛇行方山下,南台江稍近城而行。大江复从南稍折而东北,南台江水合之。汪洋龁漫,东下长乐入海。其山水明秀如此。土人犹谓方山。稍西俗名五虎,迫视有猛势,以为微缺陷处。然予谓即东方山而平之,亦终不能作天子都。何者?愈显则根愈浅,愈巧则局愈小。
省府之南山曰方山,绵亘数十余里,形甚怪伟,俗名五虎山。数之正浮。志言九龙鼻,索之又不足。
布政司在山上,堂后一大树,是榕、樟二树相谬结而生,郁然干云。因为堂,以嘉树颜之。余与玉叔俱有诗。福州府布政司前,多甃甘泉。土人初名曰第一泉、第二泉。每大比,五魁多为泉人所占,以为泉识也。改颜曰一福井、二福井,文理殊未鬯。然每放榜,泉士褒然如故。
行省鼓楼高绝,云是越王无诸建都处也。古迹多在建南诸郡,称越王台者以数计。而默南平之王台驿最显,驿以此名。有越王古墓在,第未知是何王耳。闽王审知兄节度使潮墓,在兴、泉间。
由福之南门出,至南台江。十里而遥,民居不断。桥跨江中,怒石踞立,鹾舟鳞次,亦一胜处也。过此山行数十里间,荔枝、龙眼,夹道交荫;丹榴、绿蕉,亹斐间之,令人应接不暇。舟渡西峡,浩渺汹涌,望江势滔滔赴海,击揖而生沃壤。
去省城南八十里而近,为灵济宫,即京师所奉二徐真人也。本驻兵此地。宫亦敕建,至今祷雨者往焉。南十余里为大田驿,其间有流泉水碓,丰原美植,大是沃壤。
由石竹山而北,至常思岭。三十余里间,皆福清县属。特多崇冈壮岳,峰骨怒立,峦岫皆欲飞舞。五虎一台,陡悬数十里外,皆奇观也。常思岭以南山皆南向,驮此岭北拱,遂为闽县属。水东北流矣,二县所由界也。诸谿合流,至水口以东,汪洋巨浸,大似浙之富阳江。经芋原西峡益阔,流入长乐。大海潮汐,上下二百里,何异钱塘江,而名称不盛。《一统志》所云:南台江,亦此水别支也。以南台一镇辱之,令人称屈。
省府北,井楼门。出为连江罗源道,与福宁州邻。多高山大岭,行甚嵌崎。连江号有人才。尽此境而北,科甲寥寥矣。福宁北与永嘉连,西与建安接,濒海多鱼盐梯航之利,民富而鲜知礼。观风、督学二使者所不至也。
闽中独荔枝奇绝。龙眼名荔枝奴,真堪作奴耳。次则佛手柑、橄榄,皆中原所无,品亚荔枝。又有山果名黄弹、金扣子、羊桃,皆异产,然味苦不足登俎。
柚大而粗,柑橘中最下品也,福延间多有之。花亦奇大,三月间开,香气甚郁。余尝有诗云:最好南平三月景,满城微雨柚花香。
橄榄,在芋原上八十里间沿麓树之,苍郁可爱。甘蔗洲独多。土人虽担城市货之,颇不登羞。
蔗有二种:饴蔗,节疏而短小;食蔗,节密而长大。凡饴蔗捣之入釜,径炼为赤糖。赤糖再炼燥而成霜,为白糖。白糖再煅而凝,则曰冰糖。
美人蕉,福州为多,而无蕉实。泉、漳间始家树大蕉。小曰芽蕉,皆能实。实后斫而丝之,是为蕉布。其实大都如吴中所生甘露,第彼作瓣有露无实,此囊生累累可乾食耳。然味甜无韵,故不如美人蕉花可供玩。蕉花独盛。余廨中以盛冬发一红瓣,上抽绿苗,三四月间齐放,簇若朱莲,经月不败,大是佳卉。
闽地最少杨柳。福州城中士大夫园地边,间有一两株,作长条拂地,不能拱把。
闽地最饶花,独杏花绝产,亦一异也。
陶方伯尝言,闽中海错,定虚得名耳。余怪问何以?曰:蚶不四明,蛤不扬州,蟹不三吴。余大以为然。蚶大而不种,故不佳;蛤乃车螯,非蛤蜊也;蟹之别种曰蛑蝤,吾地名黄甲,此名海蟳,特多此种,而蟹乃为异状不中食。此又一种,非真蟹也。独兴化数里河中有蟹,形味俱似吴中,而土人不之重。岂日厌海错,不能别味耶?
海错出东四郡者,以西施舌为第一,蛎房次之。西施舌本名车蛤,以美见谥,出长乐澚中。
闽俗重岁首,民间不开正户。庆节后即相率拜墓,挂纸钱,一如清明。迎春日,多陈百戏,盛亭台之饰。坐婴儿高槊上,儿皆惯习,饮啖自若,了无怖惧。千夫百骑,绕堂皇而出。唱呼跳舞,劳以历书。恶少辈多舞狻猊,求索尤甚,即藩臬长无奈之何。士女传观,填街塞巷,自兹春事日盛。尤重元宵。十三日始放灯,数步一立表,一表辄数灯。家联户缀,灿若贯珠。如是者至下弦犹不肯撒。有司禁之,缙绅先生不平见颜色。是月也,一郡之民皆若狂。
端午节尤重竞渡。所过山溪,数家之市,皆悬舟以待。往往殴击,至杀人成狱。禁稍弛复竞,其俗诚不能革也。
兴化、古莆中,景物亦大佳。第国狭而贫耳。江口渺漫,渔舟宿步,始见海气。东北多良田广陂,亩直三十金。其阳皆山也。二十里抵濑溪,道旁多古木穹碑,皆先朝大臣彭惠安辈赐葬之所。令人肃然兴仰止意。
兴化背太平山而城,以壶公为案,两山皆峭拔,木兰陂出壶公下。登城北山望东南,大海浮空,樯帆皆见。从兴化西门行,可八十里,至九鲤湖。其地非独以梦灵著异也。飞泉九叠,下汇为湖,漫漫欲过苏门百泉。岂以瑰境故为仙灵所托耶?福清县石竹山,亦有九仙灵迹。其山亦宏丽,在宏路驿大道旁。土人祈梦者,以秋往九鲤湖,以春往石竹山。石竹山是九仙离宫,为行春治所耶?
仙游县在枫亭西五十里,非祈梦九鲤湖者不入县。
枫亭驿荔枝甲天下,龁山被野。树极婆娑可爱,亡论丹实累累。驿甚宏壮,中庭六株荔子,色皆参天。
荔枝,以兴化府枫亭驿为最,长乐县次之。柑橘以漳州府为最,福州次之。
荔枝名以“状元香”为最,然实不如“长乐胜”。盖肉厚而味甘,当为种中第一。第乾之不能如状元香风味。
闽地颇畜蛊,其神或作小蛇,毒人有不能杀者。独泉之惠安最多。八十里间,北不能过枫亭,南不敢度洛阳桥。云:蔡端明为泉州日,捕杀治蛊者几尽,其妖至今畏之。以桥有端明祠,而枫亭仙游属,端明即仙游人也。土人之庄事端明如此。
自惠安以南,山渐培嵝,以到海脉穷也。而特多巨石,林立棋累,多不可名状。或卧或起,恒若位置。嘉木荫之,居然园林间景。
洛阳桥,一名万安。大江中五里,石梁虹卧水上,蔡端明真神人也。近南岸一山皆大石,倭乱时城其上,而楼之扃钥甚固,倭不能过。洛阳之南,晋江虎渡二桥,亦称钜丽。
吴中虽盛有石梁,若令见万安桥,必吐舌。亦犹闽溪中篙师,不知吴楚间有万石楼船也。
泉州城大于福,北负洛阳江,南面晋江,倚泉山而城。堪舆家谓为三台山、八卦水,故多缙绅。去城东北五里,一荒山,累累诸坟,本漏泽也,而名曰官山。以泉人发科第者,其祖父多葬其上。卜利后人,遂令逝者体势如厉。
泉州城大而土旷,士大夫皆散处。余以六月行部。人家多依原隰为园林,肩舆过其下,嘉瓜四垂,朱槿熠耀,绿柚扶摇于短垣之内,丹荔点缀于碧叶之上,真令人目不暇给。
泉之南北,奇石尤多。有名纱帽者,有名马头者,有名鼓者,有名青蛇者,有名虾蟆者,都如巨灵斧擘,五丁负置。四十里外,一石龟耸坐磐石上,宛若斫成,遂以名邮。
昔闻长老言,广人种绵花高六七尺,有四五年不易者,余初未之信。过泉州至同安、龙溪间,扶摇道旁,状若榛荆。迫而视之,即绵花也。时方清和,老干已着瘦黄花矣。然不可呼为木棉。木棉花者,高树,丹花若茶,吐实蓬蓬,吴中所谓攀枝花也。杨用修具载《丹铅》以为异,曰:云南沾益州有之。闻岭广尤多,不知《惠安志》已载。此树名为攀桂花,杨乃曰班枝花。与吴中攀枝花,盖三名一物也。花品不当绵花,仅堪絮褥耳。
漳州罗万户良,在元末守漳有功,为陈友定所杀。其名甚著,而《一统志》不载。今载郡志。余往来见巨石道旁,皆凿罗万户重生父母,其为漳人爱戴如此。入泉境,两巨石亦有镌书:一曰攀辕石,一日卧辙石,意字俱不雅。问知是俞总兵大猷驻兵处,其门下人侈而书之,然俞亦近时名将也。
漳州气候最暖,草木皆先时华。余以四月抵郡,廨中盛有所植,盘饤间颇不乏味。崇兰、桂子、茉莉、薝匐一时并开,荔子、蕉黄、旧橘、新李同案而荐。紫茄蒂于陈根,王瓜枯为蘼草,诚寰中之异境也。
荔枝在漳、泉间,以四五月熟,厥名火山。肉薄味酸,骤食之能损侧生声价。
燕窝菜,竟不辨是何物,漳海边已有之。盖海燕所筑,衔之飞渡海中,翮力倦,则掷置海面浮之。若杯,身坐其中,久之复衔以飞。多为海风吹泊山澳。海人得之,以货。大奇大奇。
海味重于天下者称西施舌、江瑶柱,泉、漳间皆有之,而苦不称美。其它鳞介,殊状异态,多不可名。而最奇者龙虾,置盘中犹蠕动,长可一尺许。其须四缭,长半其身,目睛凸出,上隐起二角,负介昂藏,体似小龙,尾后吐红子,色夺榴花,真奇种也。
泉、漳间烧山土为瓦,皆黄色。郡人以海风能飞瓦,奏请用筒瓦。民居皆俨似黄屋,鸱吻异状。官廨、缙绅之居尤不可辨。
陶方伯景熙爱谈堪舆家。余偶为言,武夷山盆中景耳,论奇故当以分水关为胜。景熙击节赏叹以为知言。此公自论形胜耳,然实入闽一大奇也。初余夜宿广信而雨,自铅山行入车盘驿,晴且二日矣。忽望云中挂数峰尖,皑皑作白色,私自怪,岂其有葱岭、雪山而在此地?问舁夫,云:此车盘以东入闽界也。余犹疑之。登紫溪岭,则已巉巉峻绝,舁夫陟巅喘吁乍息。而分水关正当面出,其峰耸削天杪,白云滃之,峰顶隐见。顷刻万状,或作菡萏,或作连环,或作青螺,或作金剪,真天下伟观也。后以询老妻稚子,无不称奇矣。饭车盘,易舁夫。冉冉徐度,背挨踵接,如是者十里许。皆迎泉声而上。初视山巅松皆作蔚蓝色,已稍迫视,故雪也。然尚不自意为残雪中人。稍上见民家茅舍滴水,心始异之。更上则积素鳞集山 〈石幼〉矣。山中人言:使君大福禄相。昨度此,雪拥不前,且奈何。分水关巡检,闽属也。远迓,颇言此山之秀能西发费相家。抵关下舆,回望峰尖,尚在晻霭中。云气勃勃,始信前所见果身度之。度不能到者此峰尖耳。从此迄逦东下,山势皆如龙翔凤舞,水从云中下堕百千丈。舆逐之行,碀琮灌木间。弥下弥阔,是谓建溪源矣。盖以一水分为二山,以二山分为二省。人从空中作地界,何必堪舆家始称奇也。《一统志》以东溪为建溪,大非,且云合武夷诸水,更误。东溪从浙之处州来,何与武夷?古人所咏建溪险者,即西溪也。今建阳有建溪驿,可证。
建宁西南 〈弬,扌代弓〉,有山曰铁狮。从溪南渡,历数招提,始至其山。左分为赤芝,右分为云际。寺曰开元,阁曰丹青。云际之上有泉曰陆羽,泉之右折而上浮图岿焉。登山北望,建于城长虹跨水,万家鳞集。建溪流其下,作雷霆声,盖亦粤壤也。
建宁行都司,是元陈平章有定开府,极宏丽。初以鼓楼为门,今移入二百步许,犹朗朗可观。后园有竹树、池沼、台亭之胜。细泉沟流溢为方沼,其源直从处州龙泉来,抵此始入溪。园多大樟,皆十许人合抱。一树中空,可容五六人。坐槎枒下垂,俨如岩洞,不知为树也。
朱元晦先生祠在建宁城东北,甚敞丽,以上命称阙里。其裔孙五经博士家焉。青衿时有二十许人,合建阳之族,可得四百许人。
建延之间,有宋游定夫、杨中立、罗仲素、李愿中、朱元晦诸贤,及胡康侯、刘勉之、蔡元定父子兄弟。祠屋坟墓,本名海滨邹鲁以此。若乃化比文翁,文似相如,常丞相之为名宦,欧阳博士之为乡先生,闽东又首善地也。
建宁平政桥,跨大溪,远望若不亭,近视始见。盖施柱高甚,上覆视卑。桥下石林立,险甚。舆过其上,轰轰恒若霆击,不辨人声。隆庆初,溪涨桥崩,复建为费钜万。
建溪之险,黯淡滩称绝,去延平五里而遥。舟行者多登陆避之。余性狎水,凌晨直下滩,苦无纡曲。非长年所畏。第水高数尺,舟似建瓴,波涛奔涌,珠丝迸溅人衣,亦一奇也。滩之上有神宇,岂宋人疏凿时所建耶?
闽中诸郡邑,大都依两溪合处为胜。如延平府,府之顺昌;建宁府,府之建阳皆然。建宁府治在东,西大溪经城西而南;东溪从东北宋,经南门而西,会西溪直下。建阳县治在西,大溪环其东,而交溪、考亭溪诸水西来,流经南门而东,会东溪直下。大都如梓人尺左右用之耳。皆会合有面势。顺昌虽合流,一从正东,一从东北,会于城之西南,似少萦抱,故不如二建。
自邵武之建阳,非孔道也。然所过六十里间,是闽西最佳丽地。原隰夷衍,竹树田畴,丰美饶裕,嚣落相望,烟火不绝。夹溪面衡,人家时有数百。于时二月将尽,踯躅始放,梨花未残,海棠、金爵,尽以樊圃,山花野卉,多不可名。真令人应接不暇。
自邵武至顺昌溪,人皆名为樵水,其实非也。水名大溪,从光泽以西来甚远。樵水出邵武樵山下,细流贯城中,入大溪耳。《一统志》又云紫云溪,今志亦不载。
将乐溪,从邵武建宁县来,东流至顺昌,合邵武水。又东合沙县水,经延平府城西。又东合建溪而南下为剑津,旧传化剑处也。将乐溪甚大,城南三华桥,长与建宁平政桥埒。溪不名,故《一统志》失之。第云孔子山突出溪中,不知竟是何水。沙县水源从汀之宁化县,经清流城下,逶迤至永安沙县始出,与顺昌水合。水迅滩恶,为闽中第一险处,《一统志》所云沙源,是也。
邵武山多作石壁,下映澄江,然苦无奇瑰之观。
上四郡,大都山郡,路皆逐溪行。溪中无石子,而皆巉岩大石,险恶百态,故其地有怒舟而无怒马。舟多三板薄装。延津而下,才有官舟。纾行矛戟间,有触立碎。而长年狎习,终不令败。每当急滩一泻,目不及瞬,亦一快事也。
闽西诸郡,大都两山壁立,中行一水。亡问巨川细流,中皆悍滩怒石,撞击澎湃。其旁隙地壅为圳亩,千塍百圩,仅如盘盂。久行登顿,山麓忽开。瞥见旷土漫川,柳塘桃坞,便似游子还乡。
福、延之间,建溪之阴为尤溪口。入可四十里,有山童如钢铁出焉。其阳有民居十余户。舟人云,山氓凿得铁即渡水北,铁乃可炉。经宿不迁,铁不可煅。余始不然,再问知果尔。政自难解。
闽中水碓最多,然多以木柜运轮。不驶急溪中壅激为之则佳。顺昌人作纸,家有水碓,至造舟急滩中。夹以双轮如飞,舂声在舟,余戏谓此洞庭贼杨么故制耶?
山田薄无粪,农家烧山茅。候雨至,至流入田中为粪,以故入春则山山皆火。舟中夜望山烧为奇。陆行遇烧山,皆童而黑,殊乏景趣。
闽中大都气暖,春花皆先时放。方二月下旬,已见踯躅。每肩舆行山径中,乔松灌木互相掩映,绿波外扬,丹崖内耸,鹧鸪啼昼,画眉弄舌,殊不知巾车为苦。
西三郡水皆朝宗于福。自长乐入海,独汀水南行入于潮阳,水名从丁南位也。故七郡鹾政统于福转运,而汀独食广盐。
汀州地大而交于旁省,山川之胜多于建延。自长汀以南,上杭以东,险恶多瘴。闻裴太仆云:其属邑永定与漳之龙岩接境处,有洞奇甚,意此类尚多没蛮落中不知耳。
归化故无县,成化间割郡之宁化清流,与延之将乐沙为县。至今生聚寥落。然境内雅多奇观。余所游有狮子岩、滴水岩,而滴水岩为最胜,见余赋中。其东接将乐,则玉华洞出焉;西抵清流,则玉华西洞岿然道左。盖其地实灵巧所钟也。
玉华石出将乐,然不产玉华洞中,近益艰得。滴水岩大胜宜兴善权洞,所不如者,善权下有水洞耳。玉华洞石色不如宜兴张公洞,而迤逦可七八里中,小洞幽岩无虑数十。滴水成井,溢井成河,奥敞各适,无张公逼仄之苦,故为胜之。
汀郡小岩可游者,曰霹雳岩、朝斗岩、苍玉峡。是宗子相徐子与故宦游处,题咏颇多。朝斗岩差远而幽,余皆近城。
汀人多种李,二月时田园碎白满野,时间红桃,缤纷可喜。入延境绝不见李,而特多梨花。尤壮雅,殊令人寄情。闽中梨称建阳为佳产,故当不作蒸食。
余始入建安,见山麓问多种茶,而稍高大。枝干槎枒,不类吴中产。问之知为茶油,非蔡君谟贡品也。已历汀、延、邵,愈益弥被山谷,高者可一、二丈,大者可拱把。余以冬华以春实,榨其实为油,可镫、可膏、可釜。闽人大都用之。然独汀之连城为第一,闽之人能别其品。
自崇安周八郡,驿路三千余里而遥。路皆甃石,独漳、泉间稍因刚土耳。一望盘纡,修洁可镜。担夫行子履迹不沾尺土,为工亦钜矣。若吴之白公堤、杭之苏公堤,以两公横得名耳。以数计之,盖万寻方寸也。
闽山之钜丽者,武夷九鲤湖而外,邵武之七台山、漳浦之梁山、福清之黄蘖山,皆名山也。余行部所不至,殊以为恨。
闽地陆行恶,无若漳之汀;水行恶,无若永安之沙县。余皆幸舟车不及。
建地皆山也,而多泉,不甚虞旱。建溪南输,福人赖之。泉、漳间,山薄无泉,海近易泄,故其地喜雨而恶旱。田中多置井,立石如表,辘水而灌,亦云艰矣。每遇天旱,开府以下,惕惕忧恐,盖漳民饥则易动也。然民皆航潮米而食,不专恃本土。
凡福之绸丝,漳之纱绢,泉之蓝,福延之铁,福漳之橘,福兴之荔枝,泉、漳之糖,顺昌之纸,无日不走分水岭,及浦城小关,下吴越如流水。其航大海而去者,尤不可计。皆衣被天下。所仰给它省,独湖丝耳。红不逮京口,闽人货湖丝者,往往染翠红而归,织之。
闽山所产,松杉而外,有竹、茶、乌臼之饶。竹可纸,茶可油,乌臼可烛也。福州而南,蓝甲天下。海错饴餳,实称利莞。
延平多桂,亦能作瘴。福南四郡,桂皆四季花,而反盛于冬。凡桂四季者有子。唐诗所云:“桂子月中落”,此真桂也。江南桂,八九月盛开无子,此木稚也。
延福以南,有竹藂生。涉冬抽萌,慈竹类也。而长刺云,大者拱把,吴越慈竹迥出其下。
粉竹舂丝,为佳纸料者,美于江东白苎。
建、邵之间,人带豫章音。长汀以南,杂虔岭之声。自福至泉,鴂舌弥甚。南尽瘴海,不啻异域矣。然闽西诸郡人,皆食山自足。为举子业,不求甚工。漳穷海徼,其人以业文为不赀,以舶海为恒产。故文则杨葩而吐藻,几埒三吴;武则轻生而健斗,雄于东南夷,无事不令人畏也。
漳人即业文,尤多习射。民间儒童,每大比岁,都蝇集省下。觊所谓大续遗才者不得,复留以就武试。又材官多能操觚伸纸作经生语,故榜出五十人,大半是漳人也。
福州以南,桥皆不亭,但以巨石压之。虽重不杀亭,亦由水性不卞也。不然,洛阳晋江,讵能施南北二虹?
闽中桥梁甲天下,虽山拗细涧,皆以巨石梁之。上施榱栋,都极壮丽。初谓山间木石易辨,已乃知非得已。盖闽水怒而善崩,故以数十重重木压之。中多设神佛像,香火甚严,亦厌镇意也。然无如泉州万安桥,蔡端明名几与此桥不朽矣。
地气莫暖于东南。若福南四郡,地居东南偏,飞霜所不洒,故生荔枝。水口离郡城稍西北,仅两程许,荔枝绝种矣。余以盛冬入福州,芭蕉叶无凋者,廨中美人蕉缬红鲜甚。比出过延平,已入春而蕉叶始放,乃知二百里外蕉无冬叶矣。然吴中蕉,三月始抽萌,视延津尚迟两月。
闽之南有木焉,非桧非柏,厥名水杉。非竹非棕,厥名桄榔。皆美植也。
榕,贱木也。材不中器,爨不生焰,至福州始多,故以名城。然至漳、泉间更多而钜,扶疏旁出,根如流苏,下垂着干,即抱负为一,轮囷连拳,好作怪状。其根盘地,崚嶒虬卧恒亩许,多根故易茂而难拔。不才故寡伐而长寿。其自处暗与道合者,居民植之以当堪舆之屏翳,行子赖之以为憩息之嘉庇,岂所谓无用之用耶?
断肠草,一枝三叶,叶大如蒌,食之辄死,山谷中在在有之。民间斗不能胜,服之,令妻子扶而之怨家死焉。其妻子利之,亦不甚禁也。怨家富而畏事,厚偿之去,不者亦服以抵偿。官恶其事,为下令服草死者不给埋钱。第令致断肠草十斤于官而焚之。计久而销,然不能尽除也。解此毒者,首以蜜灌之,已复灌羊血,吐出可不死。
鸟之异者,曰白鹇、鹧鸪,八郡皆有之。白鹇最有文彩,土人不能驯,每以饤饾筵间。鹧鸪斑而善啼,可笼畜,味美。闽人为之语曰:“山食鹧鸪獐,海食马鲛鲳。”若白鹦鹉、五色鹦鸲、秦吉了、倒挂诸异禽,皆舶海外而来,偶一有之,非其产也。
黑羊皮能疗杖创,京师艰得,独闽中盛产黑羊,白者旷见耳。八郡独汀不产羊,每遇祭祀,贵价从它郡货之。其饺馀,舆隶皆弃而不食,生不知有此味也。
蛎房虽介属,附石乃生,得海潮而活。凡海滨无石,山溪无潮处,皆不生。余过莆迎仙寨桥,时潮方落,儿童群下皆就石间剔,取肉去。壳连石不可动,或留之,仍能生。其生半与石俱情在有无之间,殆非蛤蚌比也。
《后汉书》鳆鱼注云:鳆无,鳞有壳。一面附石,细孔杂杂,或七或九。即以状蛎房,何所不可。南蛎北鳆,固是造化介生别构。
濒海诸郡,以鲎皮代杓,岁省铜千余斤。以蛎房代灰,真石灰乃以配蒌叶槟榔啖,珍若食品。
鲎之为物,介而中坼。厥血蔚蓝,熟之纯白。尾锐而长,触之能刺。断而置地,其行郭索,雌常负雄,触苟而逝。或得其雄,雌亦就毙。
由莆城东门而出,此走海道也。竟三十里间,壶公挺其钜丽,万玉标其余秀,黄石穷其曼衍。塘下一镇,冠盖所居,陂水环回,如玦如带,真天下胜区也。宏正之间,人才甲于八郡,实钟斯美。嘉靖末,城破于倭,黄石巨家,煨烬砂砾,迄今未能尽复。士多糊口四方,人才从此衰焉。二十年后休养生息,当还旧观矣。从黄石东行六十里而遥,为平海卫。从南行六十里而遥,为吉了巡检司。皆负海而城。平海正当大洋,东南二面,了无障蔽。登城东望,日下黯黯一点青为乌邱,倭夷所经行处也。天清时,小琉球亦隐隐可见云。海风日夜吼,山为震动,树皆西靡,殊令人难久居。吉了多山,战舰可舶,民居稍稠。南日寨,以收泛时托焉。余行海上,按视城垒,殿最将士,皆留信宿,颇称伟观。
莆人于海味最重鱆鱼及寄生。鱆鱼即浙之望潮也,形虽不雅,而味美于乌贼;寄生最奇,海上枯 〈鱼嬴〉壳存者,寄生其中,载之而行,形昧似虾,细视之有四足两螯。又似蟹类,得之者不烦剔取。曳之即出,以肉不附也。炒食之,味亦脆美,天地间何所不有。
莆田青山海滨,产小白石。状似杏仁,而擘两瓣,腹有文如虫,向无知其异者。兵人守青山,于沙石中拾之归。试贮之醯碟中,两石离立相对,须臾能自动,两相迎合,名之曰雌雄石,亦曰相思。曾得四瓣,试之果尔。惟醯则行,易它物则否。竟不解所以,志所不载也。
海中鲟有冬春间生者,蛑蝤类也。而色玛瑙斗壳作狰狞斑斓,尽似虎头,土人名之曰虎鲟。余以配龙虾为的对也。
兰以建名,而福兴四郡尤盛。民家无大小皆传种之。然绝不生山间,不知种所自来。大都以玉魫为最,四季开者为珍。又赛兰,蔓生;树兰,木本生,其香皆与兰埒。
兴化城中有水从西来,汇而堰之。立石纪“小西湖”三字,字遒而有韵,太守岳季方笔也。岳以阁臣出守,故能破文法行己意,然亦被谤书。彭惠安郡人也,力明其无它,仅得致仕。
山果中有枝叶略似凤尾蕉者,曰山龙眼。结实累累,视龙眼小而味酸,山僧取以供佛。
天下山踯躅莫盛于豫章、余干、安仁境内。红有浓淡二色,闽中不逮也。然此地红踯躅未盛开时,有一种紫者先开,多在泉石边,亦甚丽,豫章所无也。红残后,豫章复开一种黄者,亦此地所间有。
滇茶不宝珠而色鲜好。娇于宝珠茶,其大如碗,瓣有重台。交覆,可当芍药。莆人林大辂中丞宦彼,带一株归。今传种家有之,开时千朵艳发,绿叶掩映,大是佳卉。
按余记闽部而独详于莆,以分守所驻地也,故以终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