练建安小小说《五色鱼》2013年8月12日《文艺报》“鲁院”专版首发
我们站在武所迎恩门之上,弥望荒草萋萋,几只芦花鸡悠闲地觅食草丛。远处,是鳞次栉比的白墙黑瓦。瓦屋上,有好些翻晒的植物果实,五颜六色的衣裳在阳光下飘飘扬扬。
这个武所,即武平千户所。大明洪武年间卫所制的产物。武所隶属汀州卫,扼闽粤赣边,为“全汀门户”。传闻大明开国元勋刘伯温修筑此城,老城、新城、片月城三城勾连,城高而厚。武溪河汤汤南去,汇入韩江,带来舟楫之利。
武所原有“八大城门”,时下,迎恩门硕果仅存。
武所的街角,烈日下斜挂着一杆幌子,上面写着:“祖传秘方客家酿酒”。看那陈旧的样子,是有些年头了。不过,客家地区,几乎家家户户都会酿酒,说什么“祖传秘方”,岂不可笑?同行的电视台美女记者真的笑了。她笑着说:“哇,还祖传……秘方啊?”
我忘了交代清楚,上述的“我们”是指我——《福建文学》编辑、海峡卫视“客家人”栏目组美女记者、武所文化站徐站长,为拍摄“客家祖地百姓镇”人文纪录片,此时,正站立在迎恩门之上。
老徐似乎有点不高兴,说:“当真是祖传秘方,知道五色鱼吗?”
美女记者自知失礼,就眨着一双大眼睛,装着一副天真无邪的样子:“什么,什么五色鱼,是热带观赏鱼吗?有什么传奇故事呢?”
老徐说:“你猜对了,五色鱼本身就是个传奇,传奇!”
大清顺治二年(公元1645年),清军攻破宁波、绍兴、台州三府,直逼福建汀州。次年,清军李成栋部攻克汀州城,连城、永定、漳平、上杭诸县纷纷归附,而武所一城,却坚守逾年后惨遭屠城。据《武所分田碑记》载“自顺治三年至五年止,陷城三次”。
“陷城三次”,实际上是“屠城三次”。《武所分田碑记》的撰写时间,规定了作者的春秋笔法。武所由于独特的地理位置和肥田沃土,在三次成为“空城”之后,周边姓氏则三次“填空”,遂形成今日武所“百家姓”群族聚居的格局。
老徐说:“五色鱼的故事,发生在第三次屠城前后。”
话说清顺治四年,在清军第二次屠城之后,周边姓氏陆陆续续迁入武所,其中,就有陇西堂的老李头。老李头在我们看到的迎恩门不远处开了一家酒馆,长年卖一种米酒。这酒,以梁野山甘泉糯米酿制,开坛香满一条街,号为“透坛香”,斯文一点的就说是“太白酒”。李太白,是诗仙酒仙,他们老李家的先祖。其实,他这酒,就是客家酿酒,不过,制作工艺更为精湛就是了。
武所卖酒的,只此一家,别无分店。酒店靠街是柜台,靠墙是一溜酒坛,另摆设有一些陶罐,陶罐底下铺有防潮石灰,石灰之上,是当地的紫衣花生,以土纸盖得严严实实。老李头卖酒,下酒料就卖紫衣花生。如果客人还需要一些别的,好办,酒店旁就有卤料店,再走几步,“闽西八大干”应有尽有。
武所是闽粤赣边的一处水路要冲,周边山货海货在此交易,商旅络绎。通常,一些客人沽上一壶酒,卖一包紫衣花生,坐在店里的八仙桌旁,边喝边聊,一壶酒尽了,人也差不多要走了。
那年头,老李酒店,有一位奇特的顾客。这人五十开外,是一个类似于当今连营干部的汉军八旗“把总”,粗壮,络腮胡子,刀疤脸。若无特殊情况,此人每日正午必从驻地来老李酒店,在柜台拍出三文铜钱,二话不说,将老李头端来的一大鸡公碗头客家酿酒一饮而尽,咂咂嘴,长吁一口气,蹽脚走人。
就有好心人细声提醒老李头了,你可要小心啦,前次屠城,就数这刀疤脸杀得最凶!老李头苦着脸说,要做生意啊,这又有什么办法呢?
这一天,刀疤把总又来了,照例是拍出三文铜钱,不说话,一仰脖子,饮尽满碗米酒,咂嘴,吁气。不过,这次,他没有立即蹽脚走人,他饶有趣味地看着烈日下有气无力的酒幌,问:“祖传秘方,太白遗风?什么郡望?”老李头点头哈腰,忙说:“陇西堂,陇西堂,西平,北海。”刀疤把总就笑了:“哦,西平世第,北海名家。”说完,走了。
老李头感觉到他的心拔凉拔凉的,手心出了汗,冷汗。
这是一个闷热的正午,远处隐隐传来雷声,武溪河上的大水蚁在墙头瓦角飞来飞去。老李头正犹豫着是否关门歇业,刀疤把总闯了进来。这次,他靠墙面街坐定,从身上抓出一把铜钱,拍在八仙桌上,只说了两个字,第一个字是“酒!”,接着,刀尾转向陶罐:“菜!”战战兢兢的老李头注意到,他的佩刀刀鞘上,还有新鲜的血迹。
老李头抱来一大坛“透坛香”,刀疤脸不吭一声,食指如钩,啄开酒坛封口,捏碎一大把紫衣花生,自斟自酌。喝着喝着,天空中划过一道闪电,响起炸雷。老李头吓了一大跳。刀疤把总歪斜着,一动也不动,笑骂了一声:“熊包,还西平北海!”
大雨哗啦啦地泼下来了,酒店的屋檐很快挂着一道雨簾,掉落石板,溅起四散水珠。老李头回头看看时,刀疤把总伏在八仙桌上呼呼大睡了。
“军,军爷,军爷!”老李头蹑手蹑足,轻叫了几声,回答他的是沉沉的打鼾声。老李头焦急地来回走动,这把总受凉了咋办?想着想着,老李头把一件蓑衣披在他的身上,关了大半店门。漏光的地方,有冷风吹来,老李头挡在那里。
大雨停歇了。老李头感到后背一紧,就看到刀疤把总搡开了他,蓑衣啪地挂在他的肩头,踩踏满街积水去了。
老李头很快就听说了,武所西边的长安岽有义军出没,刀疤把总率部“搜剿”,结果中了埋伏。
第二天,是个大晴天。一大早,老李头刚打开店门,刀疤把总慢悠悠地踱了进来。老李头脸上立即堆上了笑容:“军爷,您喝酒?”刀疤把总猛地抬手,一鞭子打碎了一只酒坛。老李头吓呆了,愣在那里。刀疤把总说:“武溪河有下酒好菜,五色鱼,你给俺捞来。”说着,刀疤把总又是两鞭子,啪啪打碎了两只酒坛,一字一顿说:“捞不着五色鱼,俺一把火烧了这鬼鸟店!”
老李头耷拉着脸,立马下河捕鱼,从上午到下午,从武溪到韩江,一无所获。落日西沉,老李头满腹辛酸,正欲返回武所,一群难民扶老携幼踉跄奔来。他们哭着说,武所屠城,百姓无一幸免。
老李头吓得瘫坐在地上,说不出一句话来。
原载《文艺报》2013年8月12日“鲁院”专版
入选天地出版社《中国最好看的小小说精选》
获“金佛山杯”全国小小说征文大赛优秀奖
参考阅读:
练建安,闽西客家人,中国作家协会会员,福建省传记文学学会创会副会长,福建省作家协会主席团委员,《台港文学选刊》(福建省一级期刊)主编。出版有《八闽开国将军》《千里汀江》《鸿雁客栈》等作品集,多篇小小说作品连续多年入选全国31个省区市重点中学高考模拟试卷,曾获中国新闻奖副刊编辑奖、中国人口文化奖、华东地区优秀期刊编辑奖、福建省优秀文学作品奖、福建省图书奖、福建省重大文艺创作项目库最佳影视剧本奖等奖项。2024年3月,获第十届小小说金麻雀奖。
(作者授权发布)